看你来信的时候,我忽然想到几首古诗来,比如说班婕妤的《怨歌行》:
新裂齐纨素,鲜洁如霜雪。
裁为合欢扇,团团似明月。
常恐秋节至,凉飚夺炎热。
弃捐箧笥中,恩情中道绝。
这个班婕妤,其实大有来头,写《汉书》的班固和出使西域的班超,都是她的外甥。而她本人,则是汉成帝的后妃。写这首诗的时候,汉成帝对她最为宠幸。而且从她所作诗歌可以看得出来,她非常非常有才华。
那刚织好的“齐纨素”啊,是多么地鲜亮洁白!就如同那霜雪一般,用它裁成的合欢扇,也像明月一样白而发光!夏天的时候,这团扇“出入君怀袖,动摇微风发”。但若是秋天来临,恐怕只能被扔到箱子里去了。
这首诗还有一个名字,就叫做《团扇》。
但谁都看得出来,这班婕妤不是在写团扇,而是在写她自己:她担心眼下受宠的自己,总有一天会像被弃在箱子里的团扇一样,然后“恩情中道绝”。
事实证明,她的担心不无道理。后来,“体轻能为掌上舞”的赵飞燕入宫,班婕妤很快便被“弃捐箧笥”。
其实翻开中国古代文学史,除了宋代的天才李清照,属于女性文人的篇章并不多见。但若是仔细查找,当然也能找出几人,薛涛啦,鱼玄机啦,朱淑真啦,严蕊啦……只是仔细端详一番,你总会发现这些才华横溢的女子,几乎都没有好的下场:或出家(如鱼玄机),或沦为营妓(如薛涛严蕊),或在凄苦中度过余生(如李清照),甚至死后还被视为家族耻辱(如朱淑真)。
在她们人生中相当长的时间里,几乎是日日断肠,夜夜魂断,所作的诗词,也总是流露出深深的不安和怨念。
一曲肝肠断,天涯何处觅知音?
而班婕妤们的《怨歌行》,则可谓天涯无处不知音。单就以《怨歌行》为名的诗歌,文学史上很多人都写过。大名鼎鼎的,有三国时的曹植,有唐代的李白和虞世南。不那么有名的,有南北朝时的庾信(对,就是杜甫夸赞李白诗歌“清新庾开府”中的庾开府,其实在唐人看来,他也是鼎鼎大名的诗人来着),和明代的布衣诗人谢榛。
诗歌自盛唐到顶峰之后,便每况愈下,到中唐,到晚唐,再到五代,再到宋元,等到了明朝的时候,诗歌的境界与盛唐相比,已有了天壤之别。但谢榛的这首《怨歌行》,即便放在李杜王孟横行的时期,也毫不逊色:
长夜生寒翠幕低,
琵琶别调为谁凄。
君心无定如明月,
才照楼东复转西。
聊聊数语,便使一个忧郁的弱女子跃然纸上:天上月寒,琵琶声凄,爱人不在身边,她深夜不能入眠——那个心爱的人啊,他是不是已经变心,是不是已经爱上他人,就如同天上不定的明月一般?
皎皎明月,本是极美丽的东西。但在怨妇的眼中,却像极了心思不定的浪荡子。
总之,两千多年的中国文学史上,女子多是怨妇,男子也依然多是怨妇。
所不同的是,女子怨的是心中郎君,而在“学而优则仕”的封建社会里,那些才华横溢的文人们,怨的则是能给他们金钱地位和施展才华机会的君王。
整个封建社会,无论盛世如何太平,无论王朝如何兴盛,女人总是男人的依附,而文人总是君王贵族的依附。在这样的前提下,所有的女子都恐惧于没有了心中男子的眷恋,而所有的文人都担心于失去了君王的恩宠。
整体而言,这块土地上的女性过上相对幸福的生活,一定是在新思潮来临之后的,特别是在人们开始试着接受“女性独立”,“男女平等”这样的观念之后。
而在你的来信中,时常能见到现代和传统两种观念的冲突。作为现代女性,你乐观,积极向上,喜欢自己,认同男女平等。但同时,你又带有传统女性的特点,缺乏对男性的安全感,对两性关系患得患失,担心被“始乱终弃”,即便男友没有暧昧对象,也担心被劈腿。
就好象写《怨歌行》的班婕妤和谢榛一样。
你也说,你好像习惯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模式。
在这样的冲突下,到底该如何是好呢?虽然人人都嘴上都说要平等,要独立,但很明显,这个社会对女性又有好多其他要求嘛。不按传统的方式来,只怕是要在现实中碰钉子的吧。
说到底,还是一个选择问题啊。
到底该怎么选择呢?个人而言,其实还是比较喜欢舒婷的选择。
其实中国文学史上,除了前面的那几位,还是有不少值得好好说道的女性的。比如上世纪八十年代风靡过的“朦胧诗”代表诗人舒婷,比如她的《神女峰》,当然,还有她的《致橡树》。但是大概是因为选入了语文课本的原因,很多人就带着学课文的态度去看这首小诗,但是私以为这真的是女性对待爱情的一个很好的回答:
我如果爱你——
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,
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;
我如果爱你——
绝不学痴情的鸟儿
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;
也不止像泉源
长年送来清凉的慰藉;
也不止像险峰
增加你的高度,衬托你的威仪。
甚至日光。
甚至春雨。
不,这些都还不够!
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,
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。
根,紧握在地下
叶,相触在云里。
每一阵风吹过
我们都互相致意,
但没有人
听懂我们的言语。
你有你的铜枝铁干,
像刀、像剑
也像戟;
我有我红硕的花朵
像沉重的叹息,
又像英勇的火炬。
我们分担寒潮、风雷、霹雳;
我们***享雾霭、流岚、虹霓。
仿佛永远分离,
却又终身相依。
这才是伟大的爱情,
坚贞就在这里: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,
也爱你坚持的位置,脚下的土地。
“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,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!”
这,便是舒婷的回答,也是我以为的爱情中爱人的最好姿态!
愿每一位女性,都能作为树的形象,和她心中的橡树站在一起!
当然,每个文人也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