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以前有个习惯，每每买来新书，都会在扉页郑重其事写上自己的名字、购书地点和日期。这是跟我爸爸学的。上初中时，他送给我一本《现代汉语小词典》，在封面左下角写了我的名字、日期和“购于潍坊书店”的字样，我便以为这是藏书“三要素”了。
所以我知道家里这本《洗澡》购于1996年9月25日（三联书店出版，定价7.60元）。当时年纪轻，书买来读了几页，大概觉得晦涩难懂，不如琼瑶三毛亦舒们的作品读得快意吧，就搁置在书架上了。
我何以知道自己也读过几页《洗澡》呢？因为目录上就有不认识的字，“采葑采菲”，这个“葑（feng）”字，注了音，标注了出处。也算是我读书的一个好习惯，遇到不认识的字，一定会查字典。如今就方便多了，直接搜索。
20多年过去，三联书店1995年第7次印刷的《洗澡》纸张已微微泛黄，不影响阅读，甚至因为隔了20多年的时光，有了一种“书卷”的味道。也可能因为“人增岁月”，经历了太多，已明白了许多事，洞察了许多人，一口气就把这本书读完了。
掩卷，始觉“真好”。又接着读了《洗澡之后》。
杨绛先生应该是有“洁癖”的。读书写作之人，大多对自己的文字有“洁癖”吧？《洗澡之后》是续集，她“特意要写姚宓和许彦成之间那份纯洁的友情”，不想被人糟蹋，“担心自己去世之后，有人擅写续集，就趁自己健在，把故事结束了。”《洗澡》写于1987年，23年后，杨先生99岁续写《洗澡之后 》，前言和结束语的最后一句分别是：
我把故事结束了，谁也别想再写什么续集了。
许彦成和姚宓已经结婚了，故事已经结束得“敲钉转角”。谁还想写什么续集，没门儿了！
真是任性啊！简直有“孩子气”。话又说回来，人要活得足够久，有足够智慧，好像才有这种任性的资格。
其实读续集还是有些遗憾的。为什么让他们结婚呢？说好的纯洁的友情呢？不是说“得不到的，才是最好的”吗？那么美好的姚宓，一辈子不结婚又如何？而且续集中最后一句“姚太太和女儿女婿，从此在四合院里，快快活活地过日子。”颇有童话故事结局“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”的意味。果然是中国文人习惯的大团圆大圆满的花好月圆结局，未出俗套。
至于杜丽琳（许彦成的妻子）后来的故事，就感觉有些生硬和牵强了——被划成右派下放到皖北山村，就在周围“留心挑选中意的人”……也许是想太快把故事结束、让许彦成和姚宓在一起，顾不了那么多了吧？
杨先生大概是真爱姚宓，才这样编排的。
《洗澡》的故事发生在50年代初。解放后知识分子第一次经受的思想改造——当时称“三反”，又称“脱裤子，割尾巴”。知识分子耳朵娇嫩，听不惯“脱裤子”的说法，因此改称“洗澡”。
目录即可见杨绛先生的旧学功底，应用得炉火纯青：第一部，采葑采菲；第二部如匪浣衣；第三部沧浪之水清兮。不像其他经历过“文革”的人用“伤痕文学”的手法写一段历史。《洗澡》中的人物，更鲜活更贴近人性的刻画，也许这才是隔了20多年读者还能读完、且今后这本书仍然会有读者的缘故吧？
扯远一点，当年的伤痕文学，如今还有几个人愿意重读？8090乃至00后们，还会再读吗？而《洗澡》不然。
她对所有的人物都没有下定义，没有特别的评判。只是通过故事的展开令其形象鲜活。余楠的世故圆滑自私自利和小气，宛英的实在和贤惠，入木三分。姜敏、施尼娜、江滔滔、朱千里、丁桂宝等人，寥寥数语就把个人的虚伪、自私、斤斤计较、妄自尊大等等表现出来，仿佛就是现实中身边的谁谁谁。那些心眼和手段岂不是现实里领略过的？当面奉承，背后挖苦，上面拍马，下面挤人……杨绛借姚宓评姜敏的话，说出了自己对人性的评判吧
我最喜欢的人物，除了姚宓（我当她是女主角），是宛英和姚太太。大概是年龄的缘故吧？如果早20年有耐心把这本书读完，可能喜欢姚宓会更多一点。她是完美的化身，出身世家，年轻美丽聪明，业务能力强，不卑不亢，在命运面前不妥协，像是有一对隐形的翅膀。难怪有妇之夫许彦成第一次开会见到她，就眼里有了光。
宛英活得明白、现实，在余楠拿了姚宓的稿子要批判之时，她偷出手稿还给姚宓，并嘱“好好藏着，别叫他们害你……”善良的女人运气通常都不会差，续集里虽然没着余楠和宛英的笔墨，我是这样猜测的。姚太太和姚宓的母女关系，默契得令人艳羡，活得那么明白的一个人，又怎么能看不透女儿的心事呢？许彦成搬家，故意把一幅大学时期的照片留下，让罗厚拿去送给姚太太。听姚太太的话音，姚宓便怀疑“这位爱玩福尔摩斯的妈妈只怕没有瞒过”，她和许彦成心有灵犀的事，至少“没有完全瞒过。”
《洗澡》写的“运动”背景下一群知识分子们的改造。读到最后，竟然觉得是一部爱情小说了。许彦成约姚宓在西直门公交站碰面同游香山，临时却改了主意：他知道自己爱上她了，但姚宓还只是个稚嫩的女孩子，他该负责，及时抽身……
爱情的样子，就是这样吧，时时刻刻地为对方着想。并且一眼就看清了对方：她凭借朴素沉静，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儿，其实是小女孩子谨谨慎慎地学做大人，怕人注意，怕人触犯，怕人识破她只是个娇嫩的女孩子……
她和许彦成在小书房里亲密地说话，“她的脸靠在他膝上，他的手搭在她臂上。”被杜丽琳撞见。姚宓先开口：杜先生，我只有一句话，请你相信我。我绝不走到你们中间来，决不破坏你们的家庭。许彦成也道：我绝不做对不起你、对不起她、对不起姚伯母的事，也请你相信我。
那个年代的爱情，就是这种样子吧。纵然爱了，也委曲着自己。杜丽琳是个骄傲的女人，她主动追求许彦成，在家每每吵架就用英语，遇到姚宓，终于明白许彦成欠她的三个字，“欠了五六年也不想还，因为你不愿意给我，因为我不配。现在你找到了配领你那三个字的人了。我恭喜你！”这时又觉得杜丽琳算是个悲剧人物。
不过，也幸好有了续集，让最后离别时刻许彦成在姚家院子门外徘徊纠结、故意绕着远道回家的情景，没有那么的肝肠寸断；让杜丽琳也肯面对现实，找到了一个真正爱他关心她、她也爱的人。
没有了那么多遗憾。
又及，如果《洗澡》拍成电影，让谁出演姚宓和许彦成呢？我想了又想，想到的居然是徐静蕾和陈道明。我承认，读《洗澡》时脑子里闪过《围城》的镜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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